穿过清晨的薄雾，沿着电石车间一路，循环水池上正冒着水汽，一早七点半，循环水站老师傅俞泽民已在车间大门前停住了，这是整整第十二年的习惯。

他习惯性地用力抚平那件洗得泛白的工作服：袖口边线有些松动，下摆上还沾着几点暗沉的水渍。

“老俞！”

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。是新员工小李，他一路小跑，青涩的脸上淌着汗水，被凉飕飕的风扫过时显出通红的痕迹。

“昨天交班时循环水池的水位线是不是涨得过了头？我在记录本上画了个记号……您、您看见了没有？”

“看见了。”他沉沉点点头，又摇摇头，“雨季上游水位浮动，管线压力不稳，设备状态需要调整……该监护要时刻监护，多一分用心总没错。”

年轻人连忙点头，眼睛闪烁出光芒，像抓住了一把打开未知之门的钥匙。

这扇门里的深处没有秘密，只有年复一年的水汽和的轰鸣。

他穿过工区，步子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，敲出的声响像极了心间那古老而稳定的节拍。多少年来，这声音比钟表更准确，是他的血肉与车间的律动逐渐调和后的共鸣。那些巨大的水泵、盘踞的管网、沸腾的冷却塔……如今也似成了他体内的某种无形器官，以水流奔涌的脉搏支撑着生命前行。

循环水池水汽凝结，湿漉漉地裹上来。老俞伸出粗粝的手掌贴向主管道，感受着水流在钢管深处奔涌的震动。突然他猛地回身，一把钳制住小李差点就径直伸向阀门的手腕——小李冻得通红的指尖眼看就要碰上。

“戴手套！”这声音低沉似鞭响，“哪怕只是碰一下……五十几度的铜阀瞬间烫起泡！你以为是摸温水？”

小李嗫嚅着退回半步，慌乱中从裤袋掏出一副厚实的皮手套戴好。老俞不再多言，只用目光示意小李紧随其后，沿着湿滑的钢质围栏往循环塔下狭窄的通道走去。他每一步踏在积水的防滑铁网上，脚下便溅起细碎的水花。

控制室里，电脑荧光屏上的水位曲线幽幽地起伏。

“看这，”他指着屏幕上某一根异常隆起的峰值，布满裂纹的指甲戳着玻璃板，“溢流口该清了……迟一天就有倒灌的风险。这水线高低间都藏着是非！”

他转向小李，眼睛忽然明亮而灼热：

“你以为这转了十几年的水系统，凭什么从不出岔子？”

“是设备抗造吧……”年轻的声音透着试探。

“不对，”他摇头，“是我们一代代跟它相依为命的守池人，靠的是像铁闸一样不松的坚守。”

夜缓缓渗进水汽迷蒙的灯光里，晚班人员陆陆续续到了岗位。老俞与他们在交接本前对看签字，墨黑的钢笔在纸页间缓缓划过，像是深埋着无数人无言的承诺。风挟着水汽钻进车间，带着刺骨的湿冷卷过，他的工作服被水汽浸得发硬，竟察觉出从未有过的沉冷。也许是湿气真的钻进了骨头缝，也许是长年累月的守护蚀到了髓血深处。

终于等到晚班的数据核验完毕，他才踱出车间。远处高耸的冷却塔喷吐着白雾，灯光下的水汽在夜色里翻涌升腾，竟显出一片生机。身后值班的新徒弟忽然远远地向他嚷：

“俞师傅，回水泵接口渗水的那片垫子要不要换？”

他顿下脚步。背影沉在潮湿的雾气里，像一尊经年沐雨的铸铁像，可传回的嗓音却如钢钉般凿进空气：

“当然换！每一片垫子都守着安全！安全就是咱们最大的任务！”

夜雾浓重，他肩脊挺直，转身再次步入水汽弥漫的机声之中。守在此处的人并非镌刻丰碑，他们只是默默用自己弯曲的背脊抵着水流的闸门，用执拗的生命丈量着管网的脉搏。恰如那无数渗水又被堵紧的接口，在循环不息的水流里日夜吟唱，汇聚成厂房深处汩汩奔涌的巨大脉动，载着生产的航船安稳向前，无声浇铸着“守池人”的筋骨与尊严。（撰稿：丁德文 阡陌编辑）